姜茁的事情已經過去三年， 其實傷痛和難以接受的情緒都已經淡化， 到了最後都是可以勉強平和談論的事情。

姜大艾提出了一個姜艾沒有想到的事情， “如果兩個世界的弟弟……都去世了，那麽咱們的世界的不同在哪裏？”

姜艾微楞，而後想到姜大艾肯定不是第一次想這件事。

雖然姜大艾沒有直白地說出來，她肯定像姜艾一樣隱藏了姜茁的事情， 以為對方的世界是美好的。

如今的局面真的有幾分微妙，她們兩人都在隱藏自己不願被對方發現的事，最後發現是同一件。

“我們的分歧點在哪裏，”姜艾從書桌上取了草稿本，拿出鉛筆開始做記錄，“目前已知咱們兩個人的最大區別就是你搬家了。”

明明她是提出問題的人，姜艾卻有兩秒的停頓， 擡頭看向姜大艾，“能告訴我你真正的……搬家的原因是什麽嗎？”

雖然她心中已經有所猜測。

姜大艾一開始所說的“在一個地方呆膩了”當然不是本質的原因。

“好難啊……”姜大艾揉了揉短發， 煩躁起來。

姜艾沒有開口，靜靜等待她平靜下來。

半分鐘後姜大艾從沙發上翻了個身， 開口，“姜艾，我們是同一個人對吧。”

姜艾點點頭。

姜大艾又張了嘴巴，聲音從唇齒間發出， “我們之間不應該有秘密的。”

她緩緩開口，證實了姜艾的猜測。

“現在的我不叫姜艾，”姜大艾開口， “我叫孫艾。”

與轉校一同伴隨著的是姓氏的轉變。

“爸媽離婚了，”姜大艾笑笑，“我跟著媽媽一起搬家離開，已經兩年沒有見過爸爸了。”

姜艾終於知道姜大艾嚴肅的時候為什麽會叫自己“姜艾”，因為那確實已經不是她的名字了。

“太巧了，”姜艾抿了一下唇角，“我的爸媽也離婚了，我現在正在和爸爸一起住，我也兩年沒見過媽媽了。”

姜大艾眨眨眼，“那我們現在算是……一人一半？”

“離婚的原因我想兩個家庭是一樣的，”姜艾用鉛筆在稿紙上畫了一個圈，上面寫著【姜茁】兩個字。

“只是我們為什麽跟上不同的人，”姜大艾接著姜艾的節奏，推測，“我們一定是在某個時間點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所以導致不同的方向。”

兩個人都開始回憶所謂的“特殊的那一天”。

然而每一天都是24小時，真實的世界並不會像電視劇或者小說中在重要橋段耗費更多篇幅，加強記憶點，讓觀眾們記住那個情節。

那段時間家裏每一個人都活的艱難，父母的觀點完全不同，爭吵更是不斷升級，似乎每一天都像是會發生重大轉折的那一天。

“你為什麽會跟著爸爸呢？”姜大艾問姜艾。

“……因為爸爸和我說‘你跟著我吧’，”姜艾不知姜大艾為什麽會這麽問。

“這就很麻煩了，”姜大艾撓頭，“我也是因為媽媽對我說‘你以後跟著我’，所以我就這麽跟著搬家了。”

感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微妙且簡陋的劇情，這樣輕易地就決定了之後的幾年跟著誰生活。

姜艾在紙上又寫下【分開】兩個字，不斷地在上面畫出圓圈，甚至遮掩了這兩個字，用鉛筆塗成油亮的黑色圓圈。

“在爸爸和我說跟著他的那一天，其實我有一個和平時不同的舉動，”姜艾輕聲開口。

姜大艾唔了一聲，等待姜艾後面的言語。

“那天晚上，爸媽吵架吵得很兇……我從家裏跑了出去。”姜艾低下頭，“每天在那樣的壓抑的環境下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繼續生活下去了。甚至有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很可怕。他們在吵架的時候，我在臥室裏想……”

這是姜艾沒有辦法明明白白說出來的陰暗的想法，她為此感到羞恥和愧疚，直到父母真的離婚，她在承受著那份痛苦的時候也會想著自己是自作自受。

“我在臥室裏想，”姜大艾開口，“如果他們能夠離婚就好了。”

姜艾深深低下的頭重新擡起，看清姜大艾此刻的微笑，她說出了姜艾羞於說出的，曾經有過的那些想法，“難道要所有人都一直這麽痛苦下去嗎？為什麽還不離婚呢？”

姜艾緊緊捏著自己的筆，指尖因為用力而有輕微的疼痛。

她在那段時間腦內一直念著這個想法。

“那天晚上，從家裏跑出去的時候，原因也不僅僅是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姜大艾眼眸彎起，聲音放的很輕很輕，幾乎要無法通過視頻通訊傳遞過來，可是姜艾很清楚答案，“而是，是不是只有弟弟是重要的。”

鉛筆重重按下，折斷了筆尖，在白紙上畫出短促的痕跡，發出沈悶的聲響。

在初中的時候她一直都是普通女生，直到高中才成為了隱形的，柔和的，想要給予別人一點點幫助的，讓林旭吐槽“紅領巾”，讓陸瑤瑤感慨是個“好人”的姜艾。

姜大艾緩緩開口，說出那時的秘密，“我離開的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死的人是我會更好一點？”梓

我是多麽可怕的人。

在整個家庭都陷入著悲傷，在所有人都在痛苦的時候，我企圖用自己為刀刃，割裂出更深入骨髓的疼痛。

明明我也是深愛著姜茁的，明明我也在因為他在傷心著的。

可是每個大人都忙著自己悲傷，忙著爭吵，忙著將自己的觀念強加到別人身上。

少年時期的姜艾生出最無助的茫然和陌生的恨意。

可她有什麽呢？她不是那個給家裏帶來經濟收入的人，她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個書本，咽下去的每一口飯菜都是依靠著大人獲得的。

以至於姜艾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她什麽都沒有，她唯有自己。

她聽著主臥的吵鬧，穿過客廳，推開大門的時候還穿著睡裙。

她在握緊大門把手的那一刻回頭，看向主臥的方向，只有緊閉的房門，她聽到有東西被摔在地上的聲音。

睡裙並沒有口袋，她也沒有拿上鑰匙，她沒想著回來。

她握住把手的手微微發顫，直到現在，或者未來，姜錄和孫瑩都不會知道那個時候的姜艾是以怎樣的心情推開門。

多少年後的他們，無論是父母還是姜艾本人都會帶著自嘲的口吻說這是一次因為氣氛壓抑而失敗的離家出走。

這樣似乎就顯得柔和且好笑了一些。

“帶著那種報覆心理，”姜艾接著姜大艾繼續說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我走向了石橋的方向。”

雖然是夏天，然而已經是深夜，夜裏的風還是很冷的，冷颼颼地打在脖頸處。

姜艾的睡裙是粉紅色的薄薄一層，沒有袖子，裙擺到膝蓋處。

淩晨兩點的街道，到處漆黑一片，暗黃的街燈，人行道上只有她一個人，走在路上仿佛迷路的幽魂。

“石橋的路程比想象中更遠，”姜大艾說，“我穿著涼鞋走那麽長的路，走到橋邊的時候我的腳踝被涼鞋系帶的地方磨破了。”

“我伸手摸到血跡，”姜艾輕笑一聲，“開始猶豫。”

“到底是應該繼續向橋的另一個方向走去，繼續著我決定的事情，”姜大艾垂了眼，“還是應該扭頭走回去，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悄悄回到家裏。”

“我坐在了地上，”姜艾擡了頭，回憶那個時候的場景，“我想休息一下再做決定。”

“我沒有停歇，”姜大艾說，“我去了橋的另一邊。”

這就是，我們成為不同的我們的源頭。

是由我自己做出不同選擇而產生的平行世界。

初中二年級的我飽含迷茫，飽含困惑，飽含著別人無法理解的過於悲觀的情感和行動力。

淩晨的街頭，看不到星星的天空，穿透橋洞的寒冷的風，尖銳的蟬鳴，隨風搖擺的裙角，那是最低的低谷。

可是天上月亮很圓。

就像姜艾對林旭所說，經歷過最深的低谷，以後每分每秒只會向更好的方向發展。

坐在街頭，還在遲疑著選擇的姜艾遇到了另一個在淩晨的街頭迷路的少年。

那個人目不斜視地從她眼前走過，壓低黑色運動帽，不想和她有所交流的模樣。

姜艾也低頭，避開自己的面容被對方看到。

只要少年離開這個橋，她就繼續著自己的計劃，姜艾如此想著。

她的餘光便時不時地關註著少年。

那雙運動鞋一步一步離開，只差一步就要離開這座橋，突然快步折回了方向。

而後，少年回到兩人擦肩而過的地方，來到姜艾的面前。

一個人站著，一個人坐著。

姜艾抱緊自己的膝蓋，固執低頭，不知道對方計劃做什麽。

他會打自己嗎？還是搶|劫？

無論做什麽都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姜艾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一點點。

少年身上的運動外套被他脫|下，披在她身上。

姜艾想要擡頭，沒想到被對方用帽子扣在頭上，帽檐遮掩了她的視線。

“老子是逃出來的，可不能讓你看到我的臉，”少年應該是在變聲期，聲音帶著粗糙的沙啞，“你最好記著我的大恩大德，為我禱告我能跑得更遠一點。”

姜艾聽話地用手抓緊了帽檐，使勁下壓，完全隔絕了她的視線。

可是帽檐沒有阻擋姜艾看到少年露|出的手臂，上面有青紫的淤青，這個外套也許就是他用來遮掩這些痕|跡的。

少年再次離開石橋，這一次是用跑的。

姜艾在他快要消失在盡頭的時候遠遠地看了一眼，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形，與黑暗融為一體。

姜錄在半個小時候後找到自己失蹤了許久的女兒。

姜艾以為姜錄會罵她，或者打她，哪怕是再好脾氣的爸爸都不會允許孩子做這樣出格的事情。

可是姜錄都沒有。

他跪在地上，輕輕擁抱住姜艾。

姜艾感受到他的顫抖，他重重的呼吸，以及隔著外套也能覺察到的溫熱的液體，滴落在她的後頸。

“太好了，”姜錄在淩晨的街道擁抱她的女兒，仿佛逃過一場刻骨的劫難。

“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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